2022年10月31日晚7时,西南交通大学中国宗教研究中心与越南研究中心联合邀请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研究员白若思(Rostislav Berezkin)先生通过ZOOM视频会议室做了一次线上讲座,讲座主题为“由近世江南三茅真君信仰看道教与宝卷的关系”。本次讲座由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文系主任刘玉珺女士主持,评议人为清华大学国家遗产中心“洞天福地”申遗项目组副组长陶金先生。来自西南交通大学、四川大学、山东大学、云南大学、台湾政治大学等多所海内外高校和科研机构的专家学者及社会各界人士参加了讲座,会议室座无虚席。
讲座开场,白若思老师首先介绍了“宝卷”这一讲唱文学形式,指出其源出于佛教讲经活动。虽然如此,仍有大量表现中国本土神明故事的宝卷,如江苏南部的苏州地区(尤其是常熟市)流传着真武、吕洞宾、何仙姑、斗姆、东岳大帝等多种源出道教的地方神宝卷。本场讲座主要是以江苏靖江《三茅宝卷》(“三茅会”)为重点的个案研究。靖江宝卷没有标准的文本,表演者有较大的自由发挥余地,且多与当地宗教仪式相结合。靖江《三茅宝卷》讲唱与进香活动关系密切,在讲经先生(佛头)代替信徒(斋主)前往茅山进香时,就需先在在信徒家中宣讲《三茅宝卷》。
《三茅宝卷》讲述的是道教神明三茅真君的故事。三茅真君可能早在汉代就是茅山地区的地方神明,在六朝道教上清经派中被奉为真人,早期仙传如葛洪《神仙传》、上清经派真人传记《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等也都记载了三茅真君的修道故事。虽然上清经派在近世已经衰落,但三茅信仰却愈加兴盛。白若思老师曾与法国高等实践学院教授高万桑先生(Vincent Goossaert)一同前往茅山调查,搜集到了藏于茅山元符万宁宫的上海宏大善书局1925年石印本《三茅宝卷》。这一版本由茅山著名道士作序,并在卷首配有茅山风景的插图,在宝卷文献中极为罕见。同样的,这一版本的《三茅宝卷》也与茅山进香活动有关。
虽然三茅真君信仰今天在江南大部分地区已经不复存在,但十九世纪,三茅真君信仰在苏州、常州、扬州、上海等地都非常流行,我们仍可通过当时的报纸(如《申报》)略窥其貌:许多地区有在除夕夜陪三茅菩萨守岁的习俗,大量信徒在每年腊月二十四至次年三月十八的香期中前往茅山进香朝圣,在二月十五(老君诞)和十月初三(茅君诞)茅山还有盛大的庙市。由于旧时交通不便,在江南地区还出现众多“小茅山”以满足信徒进香朝圣的需要。直到现在,无锡等地区还存在香头等类似灵媒的宗教从业者带领信徒到茅山进香的习俗。
靖江地区的“做会”活动十分丰富,除宣讲《三茅宝卷》的三茅会外,还有大圣会、观音会、梓潼会、土地会等,其中以明路会和庚申会最为复杂。现在的“家会”一般耗时一天一夜,一般只讲“圣卷”(讲述神明故事的神卷),并加入很多“生命中礼仪”(life-cycle rituals)。旧时三茅会需耗时三天三夜,是时间最长的“会”之一,所以现在已很少举行,即便举行,也只会表演节选出的《三茅宝卷》部分内容。靖江“讲经做会”的过程中包含诸多民间佛道教仪式的节次(如度关、解结),但其重点在于宣讲宝卷。除不同的“会”需要宣讲相应宝卷外,夜间进行的醮殿、破血湖等具有特定功能的节次也还需要宣讲对应的《十王宝卷》和《血湖宝卷》(讲述目连救母的故事)。此外,“做会”也是乡间重要的娱乐活动,与乡村社会背景息息相关。为了更直观地展示靖江宝卷的特点,白若思老师在讲座中播放了靖江宝卷的表演录像,并做了进一步说明,在佛头唱诵宝卷的间隙,参会老人还需要念诵“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
白若思老师搜集到了十种不同版本的《三茅宝卷》。河北省图书馆收藏的上海翼化堂同治十二年(1873)木刻本是已知最早的版本,但尚未得见。他搜集到的最早的版本是苏州元(玄)妙观得见斋光绪三年(1877)木刻本,题为《三茅真君宣化度世宝卷》,今存于上海图书馆及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虽然各种版本的《三茅宝卷》均与茅山进香活动有密切关系,但这些版本却可分为两大系统,其一是以三茅真君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为主角的茅氏系统,如得见斋本,另一系统则是以金干、金坤、金福三兄弟为主角的金氏系统,如厦门大学藏同治十三年木刻本《三茅应化真君宝卷》。相较而言,茅氏系统基本沿袭了道教仙传中三茅真君的修仙故事,虽有进一步加工,但明显与道教关系密切。而金氏系统则更接近民间传说、小说等俗文学作品的情节。靖江地区流传的《三茅宝卷》基本沿袭金氏系统,但在其基础上又增加了很多故事情节。靖江《三茅宝卷》可以说是宝卷劝善、教化、娱乐三大功能(车锡伦先生提出)的鲜活例证。目前仍有待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是:靖江当地在佛头间代代口传秘授的《三茅宝卷》,在一开始是否参考了清代的木刻本《三茅宝卷》。(两种不同系统《三茅宝卷》的故事情节可参考下图,引自陈姵瑄,《〈三茅宝卷〉的版本系统研究》,《中国典籍与文化》2021年第4期。而道教上清经派真人传记《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中的故事情节基干为:⑴三茅真君家世族胄→⑵大茅君弃家修道→⑶大茅君自修六年后梦玉女指引,拜西城王君为师→⑷大茅君随王君拜见西王母,从二真受学明堂玄真之道→⑸大茅君辞师入恒山学儒俗之业后还家,遭父亲杖罚,杖断→⑹二君当官时得乡人百余人相送,大茅君告众人自己升举之日,邀请乡人参加→⑺大茅君升举日以法术大宴宾客,场面盛大更超送别二君之时→⑻第二日,大茅君离家暂治句曲,告宗族子弟以升举事劝二君修道→⑼中茅君、小茅君辞官修道,未得补益→⑽中、小茅君寻大茅君学道服食→⑾中、小茅君受紫素策文→⑿大茅君受封为“司命东卿上真君”→⒀大茅君与二弟诀别,与王君俱到赤城玉洞,二弟留治勾曲)
白老师介绍了靖江当地的著名宝卷整理人和传承人,比如他曾拜访过的佛头赵松群先生。赵松群先生整理了大量原本以口头秘传形式传承的宝卷文献,如《观音宝卷》《地母宝卷》《梓潼花灯宝卷》《东岳宝卷》《财神宝卷》《大圣宝卷》《延寿宝卷》,以及《杨家将》等娱乐性讲唱作品。此外还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宝卷(靖江宝卷)”传承人张东海先生等。
白若思老师还简略介绍了民间讲唱的《三茅宝卷》与道教仪式中使用的《三茅宝忏》的区别。《三茅宝卷》最早的刊撰年代不详,白老师使用的版本是藏于上海图书馆的上海谢文益1924年重刊的石印本《三茅帝君宝忏》,由杭州万善宏济社和上海恤缘坛资助,卷首有十八世纪蒋大治(乾隆年间)所撰序文。当代茅山道教最具特色的科仪“一表一忏”就是“三茅表”和“三茅忏”。《三茅宝忏》中开列仙真圣位13组,共107位,保存了上清经派的色彩。而《三茅宝卷》的重点仍在于叙事环节。
最后,白若思老师总结道,从《三茅宝卷》的内容及其讲唱活动与进香活动的紧密联系中,可以窥见江南地方崇拜与道教间的复杂关系。《三茅宝卷》纳入、改造和重构道教仙传的过程,是中国民间信仰和民间文学发展史的一个缩影,可以看出,民间信仰与道教的关系密切。除江南地区的三茅信仰外,苏州地区的五通信仰与上方山朝圣活动也是一个例子。
演讲结束后,评议人陶金老师进一步详细介绍了早期茅君信仰的演变,尤其强调了茅君从地方血食神到道教上清经派真人的身份转换。陶老师还展示了明代上清宗坛冥途路引的图片、茅君图像转变和当代茅山道教举行三茅忏的录像,并介绍了关于《三茅宝卷》和洞天福地的新近研究。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中国宗教研究中心主任吕鹏志老师感谢了主讲人白若思老师和评议人陶金老师的精彩分享,认为两位老师结合田野与文献的精深研究有助于讲好中国故事,树立文化自信,让中国文化走出去。主持人刘玉珺老师认为,白老师的研究表明,如宝卷、敦煌讲经文等俗文学文献本身并不能呈现出完整的文学活动,这就要求研究者具备更多元的知识结构。
在讨论环节,参会师友提出了⑴宣卷与佛道教讲经仪式的关系、⑵茅君信仰与东岳信仰的关系、⑶金氏系统《三茅宝卷》与《香山宝卷》的关系、⑷茅山全真派的传入和仪式传统、⑸越南讲经活动、⑹《神仙传》中的茅君传记、《晋书·许迈传》中的神仙茅季伟与上清经派三茅真君的关系等问题,白若思、陶金和吕鹏志三位老师对这些问题给出了解答或进行了深入讨论。考虑到《三茅宝卷》与早期道教茅君传有密切关系,但不少人对后者的各种版本存在错误认识,吕鹏志老师特意指出:根据美国学者康儒博(Robert F. Campany)的研究,《四库全书》本《神仙传》(中华书局出版的《神仙传校释》以此本作为底本)“茅君”条提到大茅君被封为道教上清派神明“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绝非葛洪原本旧貌;根据法国学者贺碧来(lsabelle Robinet)的研究,《云笈七籖》卷一百四引录的《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只是一个节钞本,现存上清经派茅君传最早且最完整的版本应是《茅山志》卷五“茅君真胄”条。